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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作曲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多年前我偶然一个机会开车经过大洛杉矶地区北部的山区,地图上说是“国家公园”,我想一定是风景如画。查好地图,我脚踏油门就出发了。谁知一连几个小时我看到的都是荒山秃岭,死气沉沉,连一棵像样的大树都没有……几乎天快黑了才终于走出这所谓的“国家公园”,从此再也没有去过第二次。我见过一些学生弹钢琴,甚至弹的是一些名曲,一点意境都没有,也是死气沉沉地,不由得使我想起那荒山秃岭的所谓“国家公园”。 可是年轻的学生们,请告诉我:那洛杉矶北部的国家公园在亿万年前是怎样形成的?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相信是山呼海啸、乱石崩云的大地震!那崇山峻岭、悬崖绝壁在瞬间之内就出现了!你如果当时“有幸”能远远地观看,那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呢?而这就是作曲家创作时脑子所看见的了。所以,作曲家才能创作出永垂不朽的名作! 当然,也可能是小桥流水或仅仅是一个feeling,像是快乐或是沉思,但这些在作曲家脑子里都像炽热的岩浆般不可阻挡地喷发出来,才是好的作品。而决不可能他今天缺钱去写一首“我爱你”,而明天钱花光了,又写一首“我恨你”,这决不可能创作出不朽的名作来。 当这些伟大的作品出版后,这些音乐都无声无息地静悄悄地躺在谱子中间沉睡了一、二百年,直到有一天老师和学生打开来学习。 除了极少数专家仅凭读谱就能体会出曲子的意境外,作为普通的学生们,几乎不太可能明白曲子的意境。此时,必须靠大量地练习、听名家的CD、研究有关文献记录,特别是老师的启发,这些学生们才能逐步地挖掘出曲中的意念来:从眼前一堆死气沉沉的大岩石堆上推亿万年,终于出现作曲家脑海里山崩地裂的大地震景象,而逐渐挖掘出作曲家最初创作这首乐曲时所看到、所感受到的feeling,然后通过双手再现这些意境和feeling,让听众也同时感受到你强烈地想通过这曲子要告诉他们的东西,这就接近成功了。当然,这其中的困难和执着的努力,大概用“敲骨吸髓”来形容才比较贴切吧!而这个过程才是最重要的、最宝贵的体验。 一个学生把一首曲子弹到了这个地步,而且挖掘出别人挖不到、体会不到的特殊的feeling时,才有机会参赛和获奖了。 而我见过一些学生把谱子弹下来,拍子和音都正确,就以为弹完了的想法实在不在少数。依我看他们只是完成了视谱,在一些困难的技术段落还没有完全过关,而表情的基本记号还没有作到,哪能谈到音乐的表现呢?此时,正像大钢琴家霍罗维兹在记者访谈中所说的名言:“音乐不是在谱子的表面,音乐在谱子的背面。” ——你把谱子所有表面的东西都弹下来也没用,因只弹出了音高节奏、强弱……而作曲家通过这曲子到底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他自己是决不可能告诉你的!所以老师工作的主要目的,就是找出并表达出作曲家想要告诉钢琴家,和通过钢琴家想去告诉听众的东西。这种学习和研究,从老师的角度看,是极其仔细和深入的,否则这些老师都不懂,还怎样去教学生呢?正像“瞎猫碰上死耗子(老鼠)”,想要以这种水平比赛显然也太差,太羞辱评审的智慧了吧!而最终受害的其实正是学生和老师本人。 几年前我曾与第一届拉赫玛尼诺夫比赛第一名的一名年青的俄罗斯钢琴家短暂谈过,他说,为了能弹好拉氏的作品,他除了把全部他的作品都弹过以外,他还把拉氏所有的书籍、文章以及周围人的回忆录都研读过了,实在让我由衷佩服,难怪他能赢第一名。 为了能达到“敲骨吸髓”的地步,我觉得仅仅学钢琴是远远不够的,因此我工作以后,又花了七年时间找中国出名的作曲家罗忠鎔和杨洪年教授学作曲,其中仅“和声学”一门就学了三种学派共三年时间,我猜我大概仅仅是他们最差的学生吧。在学习的过程中,我当时一个人躲在小屋中孤寂地进行研究,每学到一点东西,我的心胸都为之开阔,觉得自己能与历史中的伟人并肩同行几小步,内心一种幸福崇高感油然而生。 然后,我又花了几年时间自学北京大学文学系教材,研究西方美学史、西方文论……当时表面上看,这是我人生最困难的时期之一,这孤灯长明、形单影只的生活伴我渡过了好多年,而我内心所感受到的灵魂的自由奔放,内心的坚强,同命运和生活奋斗的热情,终于使我略略体会到居里夫人说的,她最幸福的时期,是在波兰冰天雪地的小房子里,一个人默默地从沥青中提炼放射性“镭”的日子…… 我尚且做过一些努力和奋斗,才是一个普通的“教钢琴的王老师”,那其他的伟大的钢琴家、作曲家和教授们呢?他们所付出的岂不比我多百倍、千倍?! 这其中如伟大的钢琴教育家但昭义教授,他六十年代在北京中央乐团进修,学习打击乐(还不是钢琴),四十年后的2000年,他的学生李云迪得了肖邦国际比赛第一名,这四十年间每一天的日日夜夜,他所付出的一定是远远超出常人千百倍的努力吧。而我的作曲家舅舅说:“但教授这个人极其谦虚!” 所以,我逐渐学会了谦虚和尊敬周围所有的人,因我与他们能见面谈上几句,他们一定都奋斗过,如果他们是扫大街的,可能我就不容易见到他们了。 作曲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二) ——对拉赫玛尼诺夫前奏曲op.3之2的作品分析 人们常说,语言停止的地方就是音乐的开始。其实,音乐也是一种语言,只不过是更高深的语言罢了。例如,一个作家、一个画家、一个作曲家同时看到一幅风景,也许是小桥流水,也许是暴风骤雨,心中都有所感……所以作家写出了一篇小说,画家画出了一幅画,而作曲家写出了一首曲子,至于作品的好坏要看深刻细腻的程度了,再加上“触景伤情”抒发一番呢?如果这作品能打动别人,引起广泛的共鸣,这就是成功的作品了。我们试举个例子:拉赫玛尼诺夫的前奏曲,作品第三号第二首:这是拉氏著名的前奏曲之一,年仅十六岁的他在短短的六十一小节的曲子中能写得如此深沉、如此动人心魄,从出版至今引起世界著名大钢琴家们争相演奏,仅我个人收集的CD就有五种,包括拉氏本人1919年演奏的版本。 这首曲子从教学和音乐的层面上讲,通过这首曲子学生可以学到除了快速用手腕弹八度的技术以外,几乎所有的和弦及八度的触键方法,包括各种明暗的音色,和从极轻(pppp)到极响(ffff)的音量,它大大扩展了学生的戏剧性表达能力,也极大激励年轻学生去探索他们不可能接触到的人生的深刻程度,通篇结构紧凑又一气呵成的作品是ABA的三段体写的,而惊人的是这全曲其实只用了两个动机共八个音写成的。 乐曲开始表面上写的是三声震耳欲聋的钟声(动机A),及远处颤颤惊惊的五个回声(动机B),共两个小节。除了在技术上教学生通过正确的用力达到这ffff的音量外,我问学生:“从这三个音你看见了什么?”他说:“我不知道”。我说:从A到G#是半音,而从G#下行至C#是四度,相差八倍!正像一面高墙崩塌的瞬间,那墙面出现巨大的裂缝,紧接着轰然倒地似的!你能体会到这第三个音一去永不复返地沉下去的feeling吗?我看资料电影讲到几千吨的“铁达尼号”从海面下沉达两公里直到海底共花了约三小时,你能想象这第三音有多沉重了吗?这似乎是永无止境的下沉,到了底部才勉勉强强听到远处传来断断续续像呻吟般的回声,我脑子里看见的不止是油画,而是电影!画面是俄罗斯一个农庄的教堂,孤零零地矗立在俄罗斯广袤的原野上,远处,灰而低沉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眼看就要下雪了……可是再深一步,这哪里是写的钟声和回响呢?其实这动机正写的是咄咄逼人的命运,压得人死无葬身之地的绝望,和人的灵魂可怜的几声呻吟(动机B),这呻吟怎能对抗沉重的命运呢? 经过几个小节的迴荡,终于在第六小节有一个小的高潮(mf),紧接着可怜巴巴地又逐渐地飘落下去了……A段完。 这整个的A段在演奏时至少有三个潜藏的危险,一个是:演奏者自己有多少丰富的人生经历,并把这经历溶入这乐曲的feeling里,才能把这么慢的曲子在音乐上填满。 第二个是:你自己认为什么样的音量是曲子中要求的极限的fff和ppp(在保持好听的音色时)?技术上或身体上做不到也就够呛了,如果连老师自己的理解也认为够了,而听众,包括我认为不够呢?(这个问题是当我把两个较好的学生给两个女老师上课,最后一个人输,一个人得第三名,才被我发现的。) 第三个是:这A段是由3个音的动机a和5个音的动机b组成,表面上看非常散,演奏者用什么方法才能组织好这一段呢? 我的方法是:1)找到整个A段的段落性高潮,然后从第二小节的ppp开始渐强,到达第6小节的小高潮后再渐弱降下来(其中还包括了速度及处理上的Rubato)。这样就把它整段组织起来了。 即使如此,那全曲开始的第一小节可是Largo(极慢)呀!整个A段怎能保持这样的演奏速度呢?——这可是个好问题!那名家们怎样解决呢? 所以2):原来,阿什克那齐从第三小节开始基本一直保持“不知不觉地渐快”的方法(当然也有Rubato的不少地方)。使A段保持在一个合理的速度上。 第3)更重要:学生弹奏这A段时,脑子里按拍子交替唱出动机a和b,这才是造成A段散的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找不到“串起A段的那根线!”(请参阅“珍珠项链的启示二”)此时我要求学生:“在脑子里只许唱动机a,就算休止符,或动机b出现时,也只可唱动机a。而当动机b出现时,在心里唱a的同时,你得用耳朵和手控制住b的线条、强弱,但不许唱!而且整个A段的动机a的音量都比b响一些。”这样层次和线条就都清楚了。 这B段是从第十四小节开始的,它所用的作曲材料恰恰取材于动机B的下行半音,可见作曲家多么节约材料,多么有前后呼应。而音乐上正是延续A段的情景所自然引起的触景伤情,由于这半音下行的悲叹的乐句和中间声部三连音的不安的翻滚贯穿整个中段,加上左手的2个层次,共4个层次立体的同时进行,曲中意境恰似中国宋词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B段从14小节起,基本上一直在加速。名家们CD的演奏速度比谱子上标示出的慢要更慢、快要更快...... 但其中几个地方的处理要特别留意: 1)16小节:第2、3、4拍有一个加速中的突慢,特别是第3拍的A音是一个小的Fomata,形成一个小Rubato,极有味道,但演奏时加入此处理并不容易。 2)第21小节除了右手的旋律外,左手隐藏着一个小的副旋律(见谱例)也要适当地突出,使曲子在进行时,听众注意到这第三层的律动。 3)这第4层,左手Bass中不断出现的C#的主调的主持续音,为什么不断在全曲的中段出现?这在教作曲的曲式学中较少见。我的理解是:主持续音代表稳定。在此恰恰与下行的旋律线,及中间层次翻滚的3连音形成强烈的反差,似乎代表着用顽固的命运的主持续音向狂风暴雨中想挣脱的悲叹不安的灵魂喊道:“你永远也挣脱不了我!”所以不管这中段什么地方出现这C#的低音,更不要管是不是拍子上的音还是先现或装饰音,都要适当地突出。特别是在第3次重复的第 小节开始,由于旋律向高潮最后冲刺,这命运拉扯着的顽固低音更沉重和突出。所以我要求:为了演奏效果,不能把它弹成( ),而宁可把它弹成符点的 (占前面音一点点时值),并且右踏板与这个音同时踏下,以保持和突出这强烈的主持续音。 通过几次的重复模进,及高八度的重复,作曲家越想越沉痛,越想越近乎崩溃,灵魂正要嚎啕大叫时,双手通过连串的减七和铉(35-42小节)从高峰一泄到底,全曲进入总高潮:恰恰在全曲四分之三的位置(请参看本连载文章第三篇“鼻子长在哪?谈宴会和曲式学的布局”)。 紧接着在四十三小节如雷灌耳般地巨大的钟声又响起,打断了作曲家的绝望,比A段更强、更大、更咄咄逼人的再现开始了,这就是动力型的再现了(旋律一样而织体改变)。此时为了表现出钢琴的极限的音量(ffff)作曲家用左右手各弹两行谱的记谱法才装得下这雄伟巨大的乐思。 在演奏上有几个地方要注意:44小节的开始要渐慢,直到45小节恢复原速,这样显得更有气势。而48小节第三拍开始渐慢,我的处理是从49,50小节从渐慢拉起一点速度,再渐慢(Rubato),直到51小节第三拍原速,52小节第三拍再一点渐慢,53小节恢复原速,并渐弱渐慢一点,直到54小节的第一拍突慢、加左踏板并在第三拍原速,至少在mf音量上。这也就是用弹性速度,使全曲显的不呆板,因这曲子的2个A段从大的角度看,节奏型都比较类似。55小节开始,全曲进入尾声,作曲家用沉重的、几乎永不改变的主持续音代表沉重的钟声(命运),和上方一连串的不协和而且不解决的和弦的冲击,造成持续的紧张性,直到最后两小节才回到主和弦,此时的音量是(pppp),似乎代表着作曲家对命运的挣扎,从顶峰一直跌落到谷底,那沉重的命运压得人心永无翻身之日,直到一切被黑暗吞灭了…… 演奏时,为了显示出最后的PPPP,在55小节处我仍保持f的音量。而主持续音用肩肘的重量造成沉重的音色,而上面不协和和弦用快而较明亮的音色造成敲钟的沉重的“叮”与上方较亮的“铛”的音色对比。而且这句一直在渐轻渐慢,直到最后一小节Largo时,与全曲开始时的3个音的动机a同速,前后呼应统一。而开始的动机a用ff,结尾的60小节用PPPP做对比,全曲完。 每次我的学生参加比赛弹到此曲从未输过。包括AFAF比赛一个12岁的学生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的演出。一次赛后,我的学生在第一名的获奖者演奏会上弹此曲,一个罗马尼亚老师向我的俄罗斯太太称赞道:“你这个学生弹的像钢琴家一样......”我太太谦虚地回答:“他是我先生的学生......” 为了进一步体验俄罗斯教堂钟声的美,我于2002年向当时还是我女朋友的俄罗斯钢琴家太太提出,我访问莫斯科时,请她一定带我欣赏俄罗斯教堂的钟声……于是她带我开车到几百公里外的SUZDAL市,这城市有一千多年历史,是东正教的中心,城里到处都是教堂和修道院,我们花钱请敲钟人带我们爬上陡峭的钟楼,身体只能垂直挺立,用脚猜着踏在几乎磨平的圆形楼梯,环绕盘旋而上,钟楼顶上大大小小几十口钟都用绳子横向连接。 我一开始还不懂,直等到敲钟人带着他的孙子站在两个固定点上,通过绳索,手脚并用地同时撞击几十口钟,我才明白绳索的作用。 听!那钟声响起,叮叮当当,错落有致,从沉重的到高亢的,敲钟人表演出各种复杂的节奏和音高,真是一首雄伟的钟的交响曲!那声音传到几十公里之外仍在震动着,他们一共持续演奏了十几分钟,那巨钟在我脸边震动着,连心臓都感到震动的压力,我一直犹豫可否斗胆弯腰站在大钟的下面,让那震动包裹我全身……最终我还是放弃了,因为我身处几十口钟的旁边已震得我站立不稳。 听!那钟声响起,惊起修道院周围几十棵比钟楼还高大的枯树上的乌鸦,黑压压一片环绕修道院盘旋,气氛森严恐怖。年代久远的修道院的红砖墙斑驳裸露,远处的围墙有的地方已经坍塌,一片萧杀景象……千百年来这钟声每天准时响起,而我一时间也以为听到了历史的震撼,沐浴在千百年前的同一首钟的交响曲中…… 听!那钟声渐息,只剩最后一两口小钟偶尔孤零零叮咚两下,终于,最后一丁点的震动也停止了……天已渐暗了。我意犹未尽地又身体挺直,用脚猜着踏在几乎磨平的圆形楼梯,盘旋而下回到地面...... 我买了一个小钟的模型作纪念。 回到美国后,每当我弹拉氏这前奏曲,和给学生上课时,耳边仍可清晰地听到,脑海里仍可历历在目地看到当时震撼的情景,我作为一个学音乐的外国人,有幸亲历其境,实在也是一种荣幸吧! 我猜,在这首曲子的演奏和处理上,我终于接近找到、和体会到作曲家脑子里当初创作这首名作时的意境了吧! |